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衡玉討厭坐在阿馨後座的男生，討厭到根本不願意提他的名字。

就用“那個男生”來指代好了。

那個男生，他簡直是阿馨的另一個爸爸。

夏天多熱，衡玉恨不能每分鐘吃一根雪糕解暑。

一天有二十四小時，一小時有六十分鐘，二十四小時是一千四百四十分鐘，她要吃一千四百四十根雪糕。

不說身體吃不吃得消，她壓根吃不起。媽媽隻給她每天五毛錢的零花。

衡玉在灌馬小學讀五年級。灌馬小學很小，五年級隻有一個班，一個班隻有十四個學生，衡玉是十四分之一。

但如果加上阿馨，她們合在一起就是十四分之二。十四分之二就是七分之一。這樣一來，她們變得格外有分量。

當然，這種分量限在灌馬小學五年級一班內。對世界而言，兩個人當然是很渺小啦。老師說世界上有六十四億人呢。億是個很大的單位，人越多，人越小。

人越多，人越小。這是阿馨的原話。阿馨是衡玉最好的朋友。

阿馨比衡玉可憐。衡玉隻是不能隨心所欲地吃雪糕，阿馨連愛都冇有。

阿馨家裡的錢都被她爸爸拿去買酒喝，喝飽之後，他會被厲鬼附身，拿阿馨當陀螺耍。

“你跑啊！你轉啊！你怎麼不跑？你怎麼不轉？老子抽死你！”

阿馨是不能轉的陀螺，她被抽打時，隻會縮在牆角。

皮腰帶在阿馨的身上纏纏繞繞，害得她夏天不能穿短袖短褲。她要用手扯住衣袖，不敢露出傷痕。

而那個男生——阿馨的另一個爸爸，他經常去扯阿馨的袖子，指著紅的、青的、紫的長痕，故意大聲笑：“朱馨又被她爸爸打了！”

衡玉覺得他是跟阿馨爸爸商量好了。一個負責在阿馨身上留下傷痕，一個負責對外展示。

阿馨願意忍，衡玉氣不過。她拿起最厚的作文大全，把那個男生砸得頭破血流。

老師責怪她：“王衡玉，你為什麼要欺負同學？”

衡玉不忿：“是他先嘲笑阿馨的！”

老師搖頭：“那你可以告訴老師，不能使用暴力啊。”

要講理，不能打人的道理，衡玉怎麼會不懂呢？

可是，那有什麼用處呢？

阿馨被她爸爸打，所有人都知道。鄰居知道，老師知道，警察知道。

被他們知道後，阿馨的傷更重了。

阿馨得不到愛，更吃不起雪糕。

教室的天花板上，吊著大風扇，隻有當風扇轉起來，阿馨才被批準得到些許暢快。

但是夏天最熱的時候，學校要放暑假，阿馨要回家。她的家裡隻有蒲扇。

好在阿馨有衡玉這位朋友。

阿馨喜歡衡玉，不是因為衡玉會省下零花錢買雪糕給她吃。她的喜歡和甜甜的雪糕冇有一點關係。

難道要因為衡玉不給她買雪糕，她就不要喜歡衡玉了嗎？當然不行！

爸爸打她，她會哭。要是衡玉不再跟她做朋友，她會死的。

死當然也是無所謂的事情，隻是因為有衡玉，所以她還捨不得立刻死掉。

如果非要死，先讓衡玉討厭她、遠離她吧。這樣不用誰來勸，她會心甘情願地死。

衡玉和阿馨有一處秘密基地，衡玉要給基地取名“六十四億分之二”。

阿馨低頭，不敢看衡玉的眼睛，怯怯道：“六十四億分之二，應該是三十二億分之二吧。”

衡玉捧起阿馨的臉，阿馨的臉被當空的烈日曬得發燙。

衡玉的主意總是很大膽，她說：“我們不約分，我們不管數學書，我們聽我們的規矩。”

好，就叫它“六十四億分之二”。阿馨同意，儘管她的心慌得厲害。

在過去，做錯一道數學題，丟掉滿分，回家會被爸爸打。可現在，她明明清楚地檢查出了錯誤，卻願意為了衡玉，打死不改。

六十四億分之二是灌馬村最北邊的荒地，灌馬村的荒地不多。

怎麼能將土地擱在那裡不管不顧呢？既然是土地，總要種些東西，叫它的養分讓禾苗生出米粒，叫它的滋潤使枝條抽出果蔬。

再不行，充做墳地，放些高低錯落的墓碑，叫亡人的靈魂得以安睡。

六十四億分之二偏偏被遺忘在最北。野草長在六十四億分之二，榮了又荒、枯了又生，歲歲不息。

六十四億分之二一定是有主人的，但是不知主人為何將它棄置於此。

衡玉和阿馨順著曲折的小徑，鑽進大把野草之間，分享雪糕和心事。

“我媽媽好像又要結婚了。”衡玉今天拆雪糕時興致不高。

阿馨知道，衡玉的媽媽結過兩次婚，阿馨爸爸說衡玉媽媽是不要臉的婊子。

不要臉的婊子是因為結了兩次婚嗎？好像並不是。因為她也被爸爸這樣叫過。她跟衡玉媽媽有什麼共通之處嗎？

阿馨想來想去，她是女孩，衡玉媽媽是女人，大概是因為“女”。恰好“婊”是“女”字旁的字，更驗證了阿馨的猜想。與結婚幾次沒關係，與“女”字有關。

阿馨想讓衡玉不難過，“不管誰跟你媽媽結婚，你媽媽會永遠愛你的。”雖然阿馨冇有媽媽，但是衡玉的媽媽她見過，她羨慕極了。

衡玉點頭，咬了一口雪糕：“算了，不管了。那個叔叔目前對我還挺好，不像裝的。”

她衝阿馨擠擠眼，“我可是能看透大人心思的天才少女。”

阿馨猛點頭，十分讚同衡玉，說：“你以後要是做警察，肯定能抓到很多壞蛋。”

衡玉的夢想是成為警察，將壞人一網打儘，她對阿馨保證：“等我做了警察，第一件事就是把你爸爸抓進監獄。”

阿馨順著風，樂得壓倒一大片草：“好，要關他一百年！”

“不止呢！還要給他捆在椅子上，讓二十四個人拿著二十四根皮帶，一人抽他一小時。”

阿馨有些害怕：“這樣的話，他不是很快就會被打死？”

衡玉的眼睛裡閃著光。她的眼睛本來就漂亮，現在更是漂亮極了，“難道壞人不該死嗎？”

“該。”阿馨摸到胳膊上的傷。疼，羞，憤。

得到阿馨的支援，衡玉的好心情回來一大半。

但是因為這段對話，雪糕冇來得及進肚，被太陽曬成水兒，順著木棍滴滴答答，全都淌去草叢裡了。

衡玉看著木棍上僅粘著的一小塊兒雪糕，心疼極了，她一手抓緊木棍，一手窩在雪糕下方，用搖晃的頭部動作示意阿馨來吃：“快快，小布丁要化完啦。”

阿馨當然聽衡玉的話，她馬上用嘴巴包裹住最後一小塊雪糕。

涼快！太涼快了！吃掉這一小口的雪糕，好像吞下一大半的太陽，霎時冇那麼熱了。

恰好此刻頭頂飄來一大片雲，短暫地遮住豔陽，給衡玉和阿馨又帶去片刻愜意。

雪糕已經吃完，雲朵很快走開，太陽重新架回火上烤。衡玉和阿馨在草叢中壓出兩片人形。

她們側著身子，麵對麵，好像躺在一張綠色的大床上。

阿馨先說：“衡玉，為什麼太陽不能掉進水裡呢？”

衡玉撲哧一笑：“傻瓜，如果太陽掉進水裡，地球就會完蛋。咱們也要完蛋。”

阿馨是五年級的大孩子，她當然知道，如果太陽冇了，一切都會完蛋。等過完這個暑假，她就要讀六年級。六年級是小學裡最高的年級，再冇有比她更大的孩子了。

可是，讀完小學，要升初中，阿馨害怕她要和衡玉分開。跟衡玉分開，還不如叫太陽掉進水裡呢。

阿馨不知道怎麼表達對衡玉的不捨。要衡玉一起升去臨河鎮的初中，衡玉肯定是願意的。可是衡玉的媽媽一直想讓衡玉去市裡讀書，說那裡的學校比鎮上的更好。

城裡的學校好，城裡的老師好，所以城裡的學生們更有機會考上好大學。

阿馨知道自己肯定讀不了大學的，上學期的期末考試，她在十四個人的班級裡排名第八。聰明的是衡玉，她是第一名。阿馨肯定她將來能上清北。

她註定要和衡玉分開的。

“彆動！阿馨！”

阿馨正沉浸於分彆的傷心中，衡玉突然這麼一叫，嚇得她忍不住一顫，但反應過來後，還是照衡玉指示的那樣一動不動。

衡玉伸出手，在阿馨的臉頰處捏下一隻蟲子，“這麼大一隻蟲子爬在你臉上，你一點都感覺不到嗎？”

阿馨有些羞澀道：“太陽好曬，我迷迷糊糊的。”她不好意思將藏在心裡的憂愁對衡玉講。衡玉會為她留在臨河鎮的，但阿馨不想。

衡玉對阿馨的話冇有多想，太陽很曬是事實。

她低頭觀察手裡的蟲子——橢圓形的，身子其實不大，外殼很光滑，黑色的底殼上印著金黃色的斑點，像是美術課上的水彩畫。

不知道這是什麼蟲子？

阿馨見衡玉好奇的表情，雖然自己害怕蟲子，但也湊上去。

“啊，這好像是叫班毛。”阿馨認得這種蟲子。

衡玉歪頭，奇怪道：“搬毛？我好像也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。”

可到底在什麼時候，又是在哪裡聽說過“搬毛”呢？衡玉一點也想不起來了。

管它呢，考試又不會考這東西，想不起來就算了。

衡玉抖抖手，將名為搬毛的小蟲甩回草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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