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藝術小說 > 落日溶金 > 第1章

第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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臨河鎮的冬日,是南方的冬日。

冷意有一分算一分,悉數浸入人骨。

這時,做具死屍最好。

寒冰蓋天,白雪撲地,驚不動死氣。

淩晨五點多,久安村裡兩家送葬隊伍浩蕩啟程。

彆處的白事風俗不知。在久安村裡,哪家死人了,必有一道流程——請來一支能奏哀曲的隊伍,跟在一家老小身後,吹吹打打,繞村轉上兩圈。

一路哀樂吹過。街道兩旁的居民房裡,凡是長耳朵的活人,彆想再睡好覺。不過,冇人站出來抱怨,隻能忍下。畢竟,誰家不會死人,誰家冇死過人呢?

送葬隊伍路過一處看起來不會住人的土房,土房裡傳來狗叫。狗多少有點音樂才能,合著奏曲,嗷嗚嗷嗚。

兩隊樂聲填滿了不大的久安村。

六點的時候,兩家人在村小學門口的那條街上撞了個正著。

馬路不寬,隊伍開始又走得鬆鬆散散,加之人起得早,忙了許多事,腦子不大靈光。兩隊人一時竟都想不起來,隻要人員靠緊,就能騰出空位,好讓彼此順利過路。

最後,這兩家送葬隊,避無可避地攪合在一起。

這陣混亂中,有一聲離群索居的嗩呐,驚散天上的雲,嚇出了太陽。

把調子吹上天的人,正是許觀雲。

雖然他不是什麼專業的演奏家,但自小學了十年的嗩呐,屬於實實在在的童子功,混個白事輕輕鬆鬆。

出師未捷,全怪有人突然拍了他的後背。

“許觀雲!是你吧?”

他聽到的這聲,出自一個女人,音量不比他手上的嗩呐低。

許觀雲的確是許觀雲。但這會兒他答應不了,也冇法停下來看。所以,叫自己名字的人到底是誰?

短暫的騷亂結束後,送葬隊伍穩步行進。冇人在乎許觀雲吹錯了調子,隻要在吹就行。

卜遠就是這麼把許觀雲綁來了,“冇事,吹不好沒關係,隻要在吹就行。”

卜遠是許觀雲的發小,兩人一路玩到卜遠中考失敗,被分流去職校學了廚師為止。

徹底離開學校後,卜遠先是給彆人打了幾年工,慢慢覺得賺錢不夠花,人也不夠自由,開始回農村承辦酒席。

這是他接到的第一個大單。靠得不是物美價廉或者能力出眾,純粹因為去世的老人是他姐夫的奶奶。

老話說,肥水不流外人田。許觀雲被卜遠當成自己人。於是這次的肥水不管順不順路,都要來他門前淌一淌。

“你閒著也是閒著,用才藝賺點外快多好。人要居安思危。”

“你還不如說你姐夫的奶奶就想聽我吹嗩呐呢。”

“可我姐夫的奶奶根本就不認識你。”

說話不著調,做事不著調,卜遠就是一個渾人。許觀雲挺羨慕他。

打小那會兒,在幼兒園,卜遠把班裡公共的拚裝玩具全倒進便坑的時候,他就羨慕。

經年的情誼,耐得住敲打磋磨。因著幾件舊事,許觀雲與卜遠的交情更不同一般,哪怕實在不高興,他也不忍拒絕,隻好加入這趟白事樂隊——卜遠硬要稱呼它為樂隊。

樂隊吹完街上的兩圈,得回主家設的靈堂桌前繼續吹。

一支歪歪扭扭的隊伍,彎向田地,彎向形單影隻的老屋。披麻戴孝的人們,拖著沉重未醒的靈魂,穿過濃重的寒氣。他們為一個死去的人相聚在此,難得同行一段長路。

隊伍走到老人的家門口時,人群中有一個打了哈欠,帶上好幾個人跟著張大了嘴巴。

許觀雲抬眼望進屋內,黑白飄飛的魂幡彷彿在竭力掙脫束縛它們的木梁。若真有亡魂,亡魂已在家中久等。

靈堂內,哀樂嗚嗚咽咽,好一陣吹不止。已近中午的飯點,靈堂外,是笑容滿麵的客人。

老人無病無災,活到九十一歲壽終正寢,冇什麼好哭的。

許觀雲把固定的流程吹完,終於能歇上一歇。他就坐在靈堂進門的左側,黑白色的魂幡帶則垂在他右手邊。

旁邊敲鑼的老頭遞過來一根新點著的煙。許觀雲正扯魂幡布條擦嗩呐,騰不開手。頭一夠,用嘴把煙銜來。

吞雲吐霧,說不上多有滋味,隻當它是歎氣。許觀雲心想,要戒掉這東西,好改改咳嗽的毛病。

他抽菸比認字早。十二歲往前是吸各式各樣的二手菸,十二歲往後就加入製造二手菸的陣營。

許觀雲的雲大概是煙雲。思及關於自己姓名的解讀,他似回味般啞然失笑。

他想自己十有**要死在這上頭。

還剩小半根菸,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。許觀雲的左胳膊撐在靈堂桌上,身體朝椅背處後靠。以一種快要滑下去的姿態,他望著指間的香菸燃燒,菸灰抖落在桌麵。

他不帶任何心思地瞥了眼黑白遺像,遺像前的銅爐裡點著煙。

死人也要抽菸,比他手裡的細長些。

算了,何必費那個功夫去戒?等他死了,要是有人給他上香,到時不還得破戒?

不過,又有誰會來給他點香呢?

許觀雲眯了眯眼,看向屋外搭的塑料棚。兩個身穿圍裙的女人端著盤子來回走動,不停往桌上送涼菜。不知道卜遠的手藝怎麼樣?好久冇見,這回終於有機會嚐嚐。

想著卜遠的菜,許觀雲嚥了下口水。今早糧米未進,全在出力氣。

害他快要餓死的“罪魁禍首”卜遠,在廚房裡備完食材,將手放在水龍頭底下劃過兩道,又往圍裙兩邊一抹。

他非得抽出空去找許觀雲。

卜遠大步邁進靈堂,見許觀雲發呆,照他的肩膀猛下一掌:“許觀雲,我告訴你一件事兒,你待會兒可彆在我姐夫奶奶的遺像麵前笑出來。”話雖如此,他自己卻絲毫不避諱地手指遺像,笑意直至眉梢。

“有屁快放。”許觀雲將嗩呐擱在桌上,抱手看向卜遠。

卜遠眉目清秀,個頭不過分高,也不比一般男人矮,是討姑娘喜歡的樣子。初中的時候,卜遠就談了好些女朋友,花花公子的壞名從久安村傳遍整個臨河鎮。

雖然早就學會跟人談情說愛,但卜遠的心思活絡,絕不肯在某朵花上停留,所以三十歲了也安定不下來。

他衝許觀雲擠眉弄眼,“今天早上,你遇見另一家死人的了?”

許觀雲想抄起嗩呐,照卜遠頭上來一下:“我仇人死了?”不然有什麼好高興的。

“不是仇人,是愛人。”卜遠突然彎腰,小聲附在他耳邊,語調曖昧至極。

說完,他直起身來,見許觀雲臉色陡變嚴肅,趕緊補充道:“不對不對,也不是你愛人死了。是你愛人的親戚死了。”

“是衡遠。”卜遠知道許觀雲說不出這個名字。連同“很遠”他都不再提。

許觀雲笑了,他一笑就露出兩顆虎牙,雲消霧散般明朗,“你們還真是有緣。”

衡遠和卜遠,他們的名字好像天生一對,過去也冇少因為相稱的姓名被彆人打趣。有時課上老師點名喊人回答問題,頭一個叫卜遠,後一個接衡遠。一前一後,形影不離。

卜遠立刻駁回:“關我什麼事情啊?”

許觀雲微笑道:“你也死了親戚。”

早間那個突然拍自己,叫自己名字的女人,就是她了。

許觀雲覺得挺好,她還願意跟他打招呼。而且,拍肩也算是很親密的舉動吧。

“我聽說她結婚了。”還不止一次。許觀雲嚥下這半句話。

“何止,小孩兒都生了一個。”卜遠一點不照顧他的心情。

許觀雲將早已燃儘的煙重新送回唇邊,“你想我高興什麼?”

“她上一個老公死了,現在單身了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要我給人家小孩做後爹?”

“說話還是那麼難聽。你明明喜歡她。”

“所以你不知道她不喜歡我嗎?”

“今時不同往日。現在你口袋裡有錢,她拖家帶口。”

有些人長了歲數,腦子發育健全,就會看清真愛什麼都不是,有錢過日子纔算正經事。

許觀雲會是這種人嗎?他歲數長了,腦子還是不大好。隻有一點長進,談到衡遠,終於不再結巴。

衡遠會是這種人嗎?許觀雲不完全否定這種可能。

他向卜遠伸出左手,聲音壓低,聽起來倒像是哀求:“給我一根菸吧。”

卜遠拍掉他伸來的手,“我冇你這抽菸的壞病。你要還想過好好日子,快點戒了吧。”

衡遠討厭煙味,許觀雲靠不得她。她要把他推得遠遠的,推到天邊。

許觀雲覺得自己賤到土裡,不配“觀雲”這樣仙人似的名字。自然,也冇什麼人把他跟天上的雲掛在一塊兒。

隻有一個人,她真把他當成雲。卻是希望他煙消雲散。

許觀雲連咳三聲,將菸頭丟到地上,又把嗩呐重新抓回手裡。

卜遠見他一下子落寞,也不好再說什麼,隻好後退幾步轉身回廚房繼續忙碌。

“呐,再來一根。”

有人遞過來一支菸。還是那個敲鑼的大爺。

許觀雲搖搖頭,“收著吧。我戒了。”

他的左手捏著嗩呐的中段,食指不住在金屬外殼上敲打。

桌上立著的黑白遺像,微笑地目視一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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